《九三年的青島》

我站在公共浴室外焦急的等著,是晚上十一時就停止供水,熱水就不須提,冷水也要有時段的供應,這年是九三年的夏天,地點是青島大學的宿舍。我站在大學宿舍浴室外的走廊的時候是暑假,學期還未開始,往青島旅行的年青人和內地的成年人都入住大學的學生宿舍,四人床的房間連蚊帳連夏天暖爐也是十元人民幣一天,平到我也感動得流下眼淚來。我的同學旅伴都洗過澡後回到房間,掉下我站在浴室外,走廊忽吹來一陣涼風,細嚐人間的冷暖。

這是個浴室,是個破舊的開敞的地方,浴室用著塑膠板隔著走廊和浴室,在浴室和走廊的黃色電燈泡照射下,隱若看到浴室內的情況。還未到十一時的時候,一個三十來歲的山東旅客走進浴室,他在內裡待了很久,內裡傳來陣陣的水聲,水流沖擊塑膠圍牆和地面的聲音,我不安的大聲喊道:快點好嗎?快沒有水來了。這個山東旅客還以為我是管理員,說時間應該剛好的。我站在走廊,開始注視這個山東旅客,大約五尺十寸,有著接近完美的男仕銅體,在黃色電燈泡的照射下,山東旅客的身影投射在塑膠圍牆上,他的身體,他洗澡動作的影子都在塑膠牆看得清清楚楚,甚至連他陰莖的投影也看得到。

在這刻我才明瞭,山東人的體態是一種完美的標誌,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別人的體態,我才驚覺這世上確是有完美的體態。我一向的不滿意我的瘦弱,不滿意我幼弱的臂彎,我想換一個這樣的銅體有多好。

山東旅客步出浴室,看見我拿著白色背心和短褲,驚覺原來站在浴室外的我是個等待者。他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樣,向我笑笑點點頭,忙道說幫我向管理員要求延長供水的時段。我好奇的打量這個擁有完美銅體的山東旅客,他像是個山東來的商人,有著微曲的短髮,臉部沾滿水珠,他遞起右手抹抹面上的水珠,臉上有著動人的笑容。我心動了,我妒忌了,世上竟有這樣英俊和成熟的臉孔。我忙說不用了,管理員也不知往那裡找。他笑笑點點頭,拍拍我的肩膀,往走廊的房間走去,然後穿上拿在手上的白色背心。原來他是我們的鄰房,我看到穿著白色背心的他轉進房間,消失在我的視線內。

我走進浴室,只是匆忙地沖身而已,害怕沒有來水,沒有塗上沐浴露。走出浴室,傳來音樂聲,是長笛的響聲,穿著白色背心的他倚著走廊的房壁,吹著動人的樂曲,是陳昇的「壞子」。是一首很動人的曲子,我不知道音樂的曲名,我慢慢的走過他的身旁,看著這個奇怪的樂器。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長笛,但是接近類似的樂器,但又比長笛的長度的長,是木製和很古舊的模樣。我站在他的身旁,他沒有停下來,繼續奏著他的樂曲,眼睛斜斜的看著我。

我看他吹笛的模樣看得入神。他終於奏完他的曲子,側著頭對我說,喜歡嗎?

「很動人的曲子,是什麼名字?」

「是陳昇的曲子,是『壞子』。」

我依然不懂,因為我的普通話爛得很。

我走進房間,他仍然奏著「壞子」,曲子的旋律刻在我的腦內,我對我的同學旅伴說很動人,是不是?多年後,我終於知道這首曲子的名字,也不知聽過多少次。

我記不起多年前的臉孔,擦肩而過的臉孔,但他曾是那麼的令人妒忌,我願和他轉換身份,有著他的身軀,如果他想回到年青時代的話,如果他不嫌棄這個瘦弱身軀的話。當年我只是二十三歲。

我回到房間,同學旅伴說著大學管理員的壞話,說大學管理員硬要捉著他們閒聊,有些受不了,但大學管理員在日間送來一把電風扇,我感受到那種貴氣,大學宿舍是重視這幾位來自香港的住客。也許是不曾多見的罕有住客,來自一個很富有的地方,要從我們的口中知道多些香港的情況,了解這個即將回歸的地方。

天氣很熱,我們打開一道門隙,山東旅客依然奏著曲子,不再是「壞子」,但仍然動聽。我拿起從蘇州街頭買回來的木笛,胡亂的吹起幾個音符,在房內響起回音,山東旅客的曲子停了片刻,像是靜聽我的笛聲。只是幾個音符而已,我不懂吹奏曲子,也不懂樂理,我又開始妒忌這個吹奏長笛的山東旅客,他吹得多麼的動聽,此刻他像是這個地方的靈魂,這個地方的人因他而感動,因他而感受周遭的環境。

清晨起來,走到浴室流洗,站在身旁的是他。他換了衣服,是一套斜紋長袖的睡衣睡褲,他帶著睡眼扭開水龍頭,用膠杯嗽口,吐了幾口的清水。然後往我的身邊擠來說,「昨晚睡得好嗎?」

我說,「好!」

他然後笑笑,離去。

回到房間,執拾我們的行李背嚢,離去的時候經過他的房間。房門打開,內裡收拾得很整齊,沒有了他的影縱,但我彷彿嗅到他的氣味,當晚他踏出浴室身上散發的氣味。我有些失落,要告別了,走過他曾住過的房間。我沒有為他拍照,我沒有照相機,我只有記憶,是一個隨著時間而變得蒙糊的記憶。

我記得他倚著房壁吹奏長笛的一幕,他穿著白色的背心,奏起「壞子」的曲子,他擰頭望向我,我看見他的臉。此時我彷彿記起他的臉孔,是「他」的臉孔,是我在香港尖沙咀海傍遇上的山東旅客。

在我的記憶,我忽然記起他的臉孔。一向以為,我忘記了他的臉孔,但原來已經刻劃著在我的心裡。當心被啟開,記憶就回來了,是他的臉孔。踏出浴室的一刻,他看見拿著背心和短褲的我,露出一臉笑容。是一副俊朗的臉孔,有著成熟而沒有老態的神情。臉上佈滿水珠,他提起右手抹抹臉上的水珠,有著令人更想親近的笑容。他留著一頭的微曲短髮,有著令人動容的眼神,皮膚白哲而微微透紅,可能是剛洗過澡,用力擦洗臉孔的原故。